《偶然與想像》:我們曾經都是喜歡聽故事的孩子

  在上映首週週六夜晚觀賞日籍導演濱口龍介的《偶然與想像》,同場觀眾屈指可數,對於一部榮獲2021 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銀熊獎」的「日片」而言,上述兩處引號意味著版權費所費不貲;再加上近兩個月堪稱台灣戲院史上上映片數最爆量,競爭最激烈,最容易因為票房欠佳而遭無情下片的殘酷檔期,眼看與「台北電影節觀眾票選獎」不成正比的進場觀眾數,不難想見發行片商東昊影業的壓力有多沉重,內心有多忐忑。

  上映首週過後,多家中南部戲院果真就將《偶然與想像》下片,片商負責人一度發出告別臉書宣言,許多早先時候觀賞過特映、試片的各方意見領袖這才驚覺到該為這部電影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剎那間,電影圈、文學圈、劇場圈等跨文化圈執牛耳者紛紛發出「這是我個人年度第一」等盛讚好評,瞬間帶起一波洗版,催出一波人潮。這批被各方意見領袖鼓動而出的人潮,又一波好評洗版,接著一波又一波,最後形成一股爭相朝聖的現象,《偶然與想像》遂成了一部現象電影,最終更成為一部被神話化的零負評電影。

  對於《偶然與想像》,我也是給予正面評價。猶記得在松仁威秀觀賞當晚,返家路上,在臉書上發了則短文,說道「我仍搞不清楚為什麼我會覺得好看」。這般難以言喻的好感,莫非是後來許多影迷間流傳的「濱口魔法」。

  冷靜思忖,與其附和眾人神話化般地頌揚其中必有魔法,倒不如說《偶然與想像》是觀影體驗上的物極必反-當我輩觀看太多講究特效,講究攝影,講究剪輯,講究場面調度等各種令人目不暇給的絢爛電影後,忽地出現這樣一部完全不賣弄特效,不炫技攝影,不雕琢剪輯,甚至也不特別著重配樂 (片中僅用一首舒曼的〈兒時情景〉作為轉場音樂,彈得不好,卻很契合本片)、音效與現場收音,完全僅只仰賴演員及其角色對白撐起整齣戲,難免會感到驚奇而詫異。

  然而,這般令人驚奇與詫異的樸拙,並非是讓我,或者讓各方一致好評的主因。箇中決定性關鍵在於腳本,也就是片中三段緊扣「偶然」與「想像」題旨的短篇故事,三段故事角色還各自講了另一故事,渠等故事中又有故事的說故事方式,實在太引人入勝,太發人省思且餘韻繞樑,讓觀眾不禁喚醒我們曾經都是喜歡聽故事的孩子。只不過,成長的過程,並非每個人都能保持充盈耐心與好奇心去靜靜聆聽純口語表達的「說故事」。但,渴望聽故事的本能仍在,於是乎,我們曾轉以儀式化地定神觀賞劇場演出,後來改以擁抱影像化書寫,結合表演藝術、劇作藝術、燈光藝術、聲音藝術等複合藝術的電影,繼續滿足我們渴望聽故事的天性。怎奈電影發展至今,越來越多以聲光效果,或卡司陣容作為賣點,但故事核心空虛、套路八股的「爽片」成為大眾主流,漸漸背離「說好一則好故事」的戲劇本質。如此時代背景下,《偶然與想像》僅只以口語本身的力量去陳述故事,遂成為它在時下電影脫穎而出的難能可貴之處。

  換言之,我們不妨這般看待《偶然與想像》,其令人驚奇與詫異的反璞歸真,不過就只是先把故事「寫好」,再把故事「說好」,就如此簡單。

  把故事寫好是編劇的職責,把故事說好則考驗演員的演技。濱口龍介親撰的劇本的確寫得極為迷人,三則故事皆是在寫實的基調下,道出閒話家常的日常對話,再輔以「偶然」與「想像」的意外轉折,創造出乎意料的戲劇化效果,琢磨出如此簡短精煉卻饒富餘韻的短篇小品。

  值得觀察的是,觀眾並不會認為這三篇故事是牽強的虛構,反而會感到強烈的真實,無論觀眾是否曾經有類似經歷或閱歷。如此高度代入感與說服力並非什麼魔法,實則來自於三則故事的日常感;三段故事的日常感,則是來自劇作家毫不造作,毫無累贅的寫實筆調。於是乎,觀眾從中感到似曾相識,或似曾聽聞,或毫不存疑地深信現實生活真有可能發生類似偶然與巧合,最終獲得啟發,獲得共感,並且回味無窮。這般跨越虛構卻異常真實如當頭棒喝的敘事魅力,不禁讓我想起閱讀加拿大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孟若 (Alice Munro),或美國短篇小說家瑞蒙卡佛 (Raymond Carver) 的作品,故事角色及其遭遇故事看似平凡無奇,文字書寫讀來平淡無華,卻屢屢能曖曖內含光地刻劃出幽微的人性,深沉的情感與饒富深意的人生哲理。

  濱口龍介儼然就是以短篇小說家之姿寫出這三齣短篇小說般的劇本,與經常被拿來比擬的韓籍導演洪常秀的散文體劇本截然不同。至於濱口龍介筆下這三則短篇小說般的劇本能從「寫好」到「說好」,除了要歸功於他個人的導戲功力、選角眼光,演員表現更是無懈可擊。《偶然與想像》所有出場演員,無論演技,無論口條,無論角色互動,再再讓我們忘卻正在看一部電影,反而更像在現實生活中目睹,或旁觀兩位路人的對話,讓人聽得津津有味,聽到渾然忘我。

  《偶然與想像》就是這樣一部把故事寫好,又把故事說好的電影,聽似如此簡單,實際上非常之難。因為寫好以簡馭繁的故事很難,說好閒話家常的對白很難,演好「有故事的人」的平凡角色很難。儘管這些重重困難,曾經只是電影的基本要求,但在這個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爽片當道的年代,卻是異常的難,反而顯出異常的珍貴。

  《偶然與想像》並沒有魔法,切莫過渡神話化,因為它只是作了最基本,最簡單的要求,即把故事說好,說好一則又一則好故事。

About Tzara Lin

以查拉(Tzara) 之名行走江湖,現為造次文化有限公司負責人,逢甲大學電聲研究所講師。曾任高傳真視聽雜誌主編、北藝大 Impact 學程講師;亦曾任第二十五屆、第二十六屆、第二十八屆傳藝金曲獎評審與 2008、2010 金穗獎部落格達人獎評審,並多次擔任各大音樂祭硬體總監。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與音響、音樂、電影相關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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