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一陣炫目白光下隱隱浮現色澤慘澹的字幕:「《少年維特的煩惱》風靡歐洲,在年輕人間興起一片自殺潮」。何以同場觀賞的半數以上觀眾眼見此一歷史補述時會油然興起莞然笑聲?我毋寧相信這陣笑聲並未帶有任何貶意,反而是對於本片導演菲力浦‧史托徹(Philipp Stolzl)充滿敬意的集體恭維,證明了導演處理此一愛情悲劇時所採取的喜劇調性筆觸是成功的、迷人的、親切的,且充滿戲劇感染力,讓所有即使是從未拜讀過《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書,或毫無所悉歌德其人生平事蹟與18世紀所時興的浪漫主義時代背景的觀眾都能輕易走進這齣文學電影、傳記電影的帷幕之中,投入角色情境裡頭,進而體認生命的荒謬本質與不可知論,故才以笑代哭,藉以表達贊同。
《少年維特的煩惱》寫成於歌德25歲,這本自傳性質濃厚的書信體小說乃根據歌德在韋茨拉爾(Wetzlar)帝國最高法院實習期間先後與夏綠蒂‧布夫(Charlotte Buff),以及馬克西米利安娜‧羅歇(Maximiliane von La Roche)交往的兩段苦痛經歷所改編,並將兩段悲劇收尾的戀情中的女性印象同時融入書中女主人翁夏綠蒂一角之中。作為文學傳記電影,《少年歌德的煩惱》一方面力圖重現歌德書寫《少年維特的煩惱》前所經歷的渾沌狀態與鬱鬱寡歡,以及摯友卡爾威廉‧耶路撒冷(Karl Wilhelm Jerusalem)的自殺所帶給他的心靈衝擊;另一方面,為了兼顧電影書寫的可讀性、戲劇性與娛樂性,劇本改寫了史實,將戲劇重心僅聚焦於歌德與夏綠蒂布夫兩人間不被應許的愛情,強化了歌德、夏綠蒂與約翰•克里斯蒂安•凱斯特納(Johann Christian Kestner)間的三角關係角力,並增添歌德為愛入獄的情節橋段,藉由被迫分隔兩地、刻骨銘心的酸楚難捨之情營造出一股抑鬱的浪漫情愫。
如文章開頭所述,《少年歌德的煩惱》的本質是齣悲劇,起承轉合的戲劇結構亦是依照古典悲劇架構作鋪陳、轉折與解決。然而,導演卻採取喜劇的調性來經營角色、書寫對白、掌控節奏與創造戲劇張力,無形中,便沖淡了全劇的悲劇色彩與憂鬱性格,並避免全片淪為古典情境的現代肥皂劇。透過饒富古典主義精神的攝影與美術風格,無論在攝影構圖、鏡頭運動或服飾、場景的設計上,再再強調著典雅、莊重與平衡,但又不過分拘謹、呆板,尤其是攝影鏡頭的運動上,屢屢可見不落俗套又能以景喻情,呼應、投射角色內心情境流轉的攝影美學。全劇便在如是形式上、美術上、角色演出上均毫不煽情、不輕浮、不誇張的優雅、唯美基調中,促使全片得以在披覆古典內斂的文學性外衣下,保持一顆翼動熱切的心靈,有血有肉地具體呈現出愛戀時的喜樂與身處愛獄時的苦痛。
此外,在戲劇元素的設計上,編導充分將理性與感性、拘謹與自由、生與死、應許與不倫、甚或是啟蒙主義與浪漫主義、法與情、律條與詩心等二元對立元素或羅蘭巴特根據《少年維特的煩惱》作符號學結構分析的「小說素」全都融入於角色塑造、戲劇經營之中,讓全劇故事情節隨時在衝突與解決中併進開演,持續提供吸引觀眾隨之情緒起伏的戲劇性與咀嚼性。至於以萊辛所寫的經典悲劇《愛米麗雅迦洛蒂》(《為愛朗讀》亦曾透過本書來加深悲劇性格)與側寫卡爾威廉‧耶路撒冷(Karl Wilhelm Jerusalem)的自殺事件來凸顯男女主角的悲劇性格,乃是相當成功的隱喻與旁襯,更讓本片增添劇本上的可讀性,以及文本上的層次感。
全劇結局,當夏綠蒂被問及《少年維特的煩惱》是否為其真人真事時,她回答:「這段愛,已超越真實,成了詩」,多麼令人動容。所幸,群眾並非在此時間點發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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